她离开后的许多年,白起都停留在那个夏天里。
那场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无尽盛夏。
“白起,吃药啦。”刚从浴室出来,她已经端着杯温水等在客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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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白起用毛巾胡乱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在女孩身边坐下:“差点忘了,幸好有你提醒我。”
“就知道你会忘。”女孩往他掌心放了两颗深棕色的药片,然后递上温水:“虽然外伤好了,但医生开的消炎药总是要按时吃的嘛。”
“会按时吃的。”白起放下水杯,将女孩圈进臂弯里,低下头用潮湿的头发去蹭她的脸颊:“下次再忘,长官小姐可以罚我。”
“少来这套。”女孩笑着躲开他:“罚伤员,我可不忍心。”
话音未落,她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困了?”白起替她拢了拢挡住眼睛的额发,问:“去睡会儿?”
“……嗯。”她迷迷糊糊地答:“早饭吃多了,就是很容易困……”
一句话没说完,她已经睡着了。
白起将她抱回卧室,替她盖好被子,就坐在床边看她。
近来她愈发嗜睡,一天里总有十二三个小时是睡着的。
将目光投向掌心里女孩洁白纤细的手指,白起牵了牵唇角,扯出一丝苦笑。
在她的提醒下,那瓶“消炎药”,他已经吃了三年。
而提醒白起吃药的她,对此浑然不知。
他们结婚七年了。
七年前,一个初闻蝉鸣的夏日,白起同她起了个大早,排队去给那张红底白衬衫的两人合照砸了钢印,又请了几个相熟的朋友在家里小聚,喝得东倒西歪酩酊大醉,算是庆祝他们走进人生的新阶段。
然后白起连带着婚假年假一起休,带着她和中式西式两套婚服出门旅行了。
算是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他们两个都对宾客满堂,繁文缛节,司仪夸张煽情生怕人不哭出声的婚礼不感兴趣。
大概是他的女孩太好看,一路边玩边拍,还剩一个城市没走,相机的储存卡已经满了两次。
晚上回酒店整理照片的时候,她大多数时候都是一脸无奈地指着电脑上看起来没什么区别的几张照片问他:“白起,我是真的看不出,这几张照片里的我有什么分别。”
“嗯……”白起认真瞧了瞧,然后指给她看:“这张你的眼睛更弯,这张你头发飘起来的角度更好看。”
最后的结果总是选了一两个小时,最后连拍坏的照片也是一张没删。
后来这些照片都被他们一起整理成了相册,放在了书架最显眼的位置上。
然而他们结婚的第四年,那个漫长夏天之后的照片和回忆就都被白起收进了储藏室最深的角落,只有她睡着的时候,白起才会悄悄地去翻看那些照片,然后将“新的回忆”也一并整理进去。
三年前,一个比往年凉些的夏天。
白起刚刚和她一起过完结婚四周年的纪念日,就要去邻市执行任务,大概三五天可以能回来。
不算有难度的任务,一伙贩卖违禁药物的逃犯,之前盯了两天,抓了五个,剩下的人逃去了国外,昨天署里接到消息,说剩下的人把窝点换到了邻市,已经尽数回国。
上次抓捕的五人里有这伙乌合之众老大的妻子,一个称不上精明的女人,都没用上唐朝去测谎,就把事情交代得七七八八。
所以署里把这次任务划为低风险等级,由白起和顾征带了个不到十人的小队去执行。
“任务难度不大的话,要按时吃饭。”临行前,她如往常一样嘱咐白起:“不要受伤哦,不然我会生气的。”
“不会受伤的。”白起捉住女孩替他扣制服扣子的手,轻吻她的手指:“如果任务提前结束,回来之后,陪你去看你昨天说的那场文物展。”
“可惜指挥官先生忙完,我就不一定有时间了。”女孩故作失落地叹了声气,眼中却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那还真不巧。”白起顺着女孩的话同她打趣:“看来制作人小姐接到新工作了?”
“是啊。”女孩将手机上的一份文件展示给白起:“说起来真是凑巧,昨天你刚接到任务电话出门没多久,安娜姐就发了这个文件给我,说是有个保健品公司拜托我们拍一组宣传片和两支广告,价格开得挺高的,说是听说我们公司的业务能力好,慕名而来,我问了公司里其他人的意见,大家都觉得可以接。”
“嗯,合作方案写得挺有诚意。”白起揉揉女孩的头发:“注意休息,少熬夜。”
“彼此彼此。”女孩扯着白起的衣领亲了下他的侧脸:“早去早回。”
到了邻市,白起和顾征找到了他们盘踞的那栋大楼,开始部署抓捕计划。
第二天傍晚,白起准备带人潜进楼内,刚要将手机关机,发现三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
一瞬间白起如坠冰窟。
短信只有一句话和附带的一张照片。
“放了我太太,我们公平交换。”
而那张照片上,是被关在一辆冷藏车里,似乎已经失去意识的女孩。
白起深吸了口气,放大照片再次确认,婚戒,衣物都对得上,照片上的人确实是她,而发来短信的那个手机号,白起隐隐觉得在哪里见到过。
略一回忆,他就记起来了,是他出门前,女孩给他看的那份合作文件里,负责人的电话!
“怎么了?”顾征瞧出白起神色有异,伸手替他按掉了对讲的开关。
“她出事了,我得回去。”白起将照片给顾征看了一眼,然后取下耳机:“他们的主要人员不在这儿,你通知下去,先守住大楼,我回去再调一个小队过来增援,出来的人全部扣下带回去调查。”
“不用调人过来,你都说了主要人员不在这儿,几个小喽啰,我搞得定。”顾征拍拍白起的肩膀:“你先往回赶,我让署里调两个小队立刻开始找人,再让唐朝把那个女人提出来带着,她最多算个从犯,如果你回去之前找到了,就换人,救人要紧。”
往回赶的路上,白起的心一直在狂跳。
虽说他们的目的只是换人,但女孩已经陷入昏迷,不知道有没有受伤,即便没受伤,封闭的冷藏车厢随时会让她有缺氧窒息和失温休克的危险。
白起赶回恋语市的时候,距离他收到那条短信已经过了四十分钟,署里的队员已经在排查车辆,唐朝也带着那个女人等在队里。
白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去想事情的前因后果,这伙人里只有三两个人是低阶Evolver,贩卖违禁药物也是求财,既然他们的目的是交换人质,就不敢在街上明目张胆地抓人,在那条短信之前他没收到她公司同事的消息,署里的人也查了监控,她根本没出公司的大楼,说明她是在单独和这些人见面谈事情的时候被带走的。
“把冷藏车排查的范围缩小到本区。”白起按下对讲:“查查看有没有哪辆冷藏车始终和其他车辆同行。”
“有了!”不一会儿,对讲里就响起一个队员的声音:“就和嫂子公司隔了一条街的位置,有一辆灰色车厢的冷藏车一直在附近绕圈,后面跟了两辆黑色……”
队员话音未落,白起已经往队员说的位置赶去。
营救比想象得更容易,那几个低阶的Evolver在风障下显得没什么还手之力,白起对那些密集的子弹视若无物,黑色的风将他们车紧紧围住,另一阵风轻松拧断了冷藏车厢的锁。
女孩被救出的时候脸色白得吓人,虽然体温正常,但直到被推进急救室,也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白起站在急救室外,掌心里属于女孩的那只婚戒在他掌心留下深深的痕迹,但他一点也觉不出疼。
如果那天他能仔细看一下那份合同,也许会发现什么端倪。
他想起最初自己决定牵着女孩的手出现在公众场合的时候,那时候女孩的笑容太明亮,还有婚后这几年风平浪静的生活,这些都让他原本的警惕有所放松,觉得自己能够守护好她。
“白队。”急救室的门开了,特遣署的医生将一份报告递给白起:“除了手臂和膝盖因为撞击导致的轻度擦伤,没有其他外伤,也没有缺氧和失温,但是血液检测的结果显示,她被过量注射了一种早些年已经被禁止的用于精神病人镇定类的药物,这类药物有可能会影响中枢神经,因为距离注射时间比较久,所以无法估算出剂量,也暂时无法确定是否已经对她的神经造成影响,只能等她醒来以后通过她的状态来判断。”
“她……”白起的声音有点儿发抖:“什么时候……”
“刚才检查的时候她已经对疼痛测试有所反应,应该很快就能醒来。”医生接过白起的话:“白队,你肩膀上的伤……”
“不用管。”白起将报告单仔仔细细地重新看了一遍:“我得去陪她。”
女孩转回病房大概只过了十分钟就醒了。
她清醒了一会儿,对上白起的目光,又看了看自己被白起牵住的手,瞬间红了眼睛。
“没事了,没事了。”白起俯下身摸了摸女孩的头:“坏人都被抓住了。”
“他们好像有枪……”女孩瘪了瘪嘴,看起来既委屈又害怕:“你有没有事?”
“我没事。”她的神情看起来一切正常,对昏迷前的事也都还有记忆,白起浅浅地松了口气:“被子弹擦了一下,已经快好了。”
“我看看。”女孩挣扎着坐起身,去抓白起的衣服。
“真的没事,等会儿会有人来帮我处理。”伤口还没处理,白起怕吓到她,侧身让伤口避开她的视线,问:“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头有点儿晕。”女孩晃了晃头,挤出一个笑容:“好想睡觉。”
“那就睡。”白起替她理了理乱蓬蓬的额发:“我守着你,睡醒了带你回家。”
第二天一早,白起就带着她回了家。
昨夜她睡着的时候结合白起对她状态的描述,医生又来替她做了检查,判定她暂时没有出现什么太大的问题,可以回家休养。
“白起,医生给你开的消炎药我们是不是忘记带了?”一进家门,女孩突然一拍脑袋。
“在我这儿。”白起笑着将手里的袋子递给她:“这种伤其实不用吃药的,三五天就好了。”
“那可不行。”女孩倒出两颗药塞进他手里:“医生都说了你没及时处理伤口导致伤口发炎,你敢不吃药……”
“不敢。”白起低下头轻啄她的唇角:“这可是白太太命令。”
出院第五天的时候,她的擦伤就已经完全好了,白起的伤口也早就结了痂,一切都很顺利和正常。
医生给的消炎药还剩下两天的量。
出院第六天的早上,白起提早一小时起床晨跑,因为昨晚他们说好了今天上午要去那个之前没看成的文物展。
晨跑过后白起买了早餐回来,一进家门发现她已经起床了,正一脸焦急地在客厅翻什么东西。
“在找什么?”白起将手里的早餐放进餐厅:“我帮你找。”
“你的药啊。”女孩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我明明记得医生开了七天的量,怎么只剩下半盒了?”
“半盒刚好是两天的量。”白起拉着女孩去沙发上坐下,将空调温度调低了一度:“之前不是吃过五天了吗?”
“吃过五天?”女孩怔了一瞬:“我们不是昨天刚从医院回来吗?”
白起的心跳蓦地漏掉一拍,但他还是稳了稳心绪,笑着问她:“我们是五天前出院回家的,怎么睡一觉就忘了?”
“我们明明是昨天……”女孩一边说一边去拉白起的T恤,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怎么了?”
“你的伤……怎么结痂了?明明昨天还发炎红肿。”
白起看向女孩的眼睛,想在那片亮晶晶的星芒里找到一丝有关玩笑的狡黠,但那里只有焦急和不解。
“……逗你的。”她的神色实在太让人心疼,白起最看不得她这样的目光,便抬手捏了捏女孩的脸颊:“早上医生给我打了电话,说他帮我配了新的药,效果更好,所以我就把没吃的另外两盒收起来了。”
“那……”女孩半信半疑地看向白起的肩膀。
“伤不重,睡一觉就结痂了。”白起凑上前在她耳边低语:“你先生的恢复能力,你不是最清楚吗?”
“也太快了点儿。”大概是痒,她笑着躲开白起:“那新开的药呢?”
“吃过早餐,你陪我去取吧。”
早餐的时候白起试探着问过,她并不记得昨晚原定要去看展的行程,似乎也不记得这几天里发生的所有事。
所以早餐过后,白起借取药的由头,带着她去了医院。
“白起,你不是说我没事吗。”女孩摆弄着刚刚医生给的药,一边看说明书一边问:“为什么还要检查?”
“复查而已。”白起拿过女孩手中的药盒,牵着她走到检查室门口:“别怕,我就在门口。”
“怕倒是不怕。”女孩恋恋不舍地放开手:“就是觉得你今天怪怪的。”
女孩进去以后,白起将医生给的药盒打开,将里面的消炎药替换成了颜色差不多的复合维生素。
他刚刚和医生聊过,医生的意思是在有结论之前,暂时不要纠正她的记忆,以免刺激到她。
等待女孩出来的这段时间,白起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了一遍,即便从早上女孩的状态来看,情况也许不会乐观。
他从不是个会寄希望于奇迹的人,却在此刻前所未有地希望奇迹可以眷顾他的女孩。
其实上,那往后的很多年,白起都曾这样希冀,他甚至会想,伤人者尚能往生极乐,凭什么要他的女孩病骨沉疴。
“白起,你看!”白起在书房看案件卷宗的时候,女孩雀跃着来寻他:“这里的蓝眼泪是不是很好看,我想去看!”
“嗯,是很好看。”白起接过女孩的手机:“等季节到了,我们就去看。”
“不是七八月份的时候看刚好吗?”女孩眼里漫出一丝不解:“正好就是现在啊。”
“现在已经是深秋了。”白起将女孩拉到腿上坐下,指了指窗外的银杏:“你看,院子里的银杏叶都快落完了。”
“……”女孩将目光投向窗外,一时没有答话。
“昨晚没睡好?”白起刮了刮她的鼻子:“都困糊涂了。”
“可能是。”女孩说着就打了个哈欠:“那这件事只能先放进计划日程里啦。”
“那就先想想今天中午要吃什么吧?”
“嗯……”女孩转了转眼睛:“芥末虾球,少一点芥末多一点沙拉。”
“好,还有呢?”
“番茄炒蛋。”
“没了?”
“嗯。”她笑嘻嘻地凑近,讨好似地亲了下白起的侧脸:“等午睡起来,想去吃草莓麻薯和桃子泡芙。”
“那这样可不够。”白起扣住她的后颈用一个深吻来“交换”。
“要这样才可以。”
午睡醒来,白起陪她去了甜品店,那家店和从前一样,要排很长的队。
白起陪她排队的时候,遇到了恰好执行任务归来的顾征和唐朝。
顾征借聊案件为由,将白起拖出了甜品店。
“她近来怎么样?”
“老样子。”白起将目光投向还在排队的女孩:“睡前一切如常,醒来后就不记得这几天的事,周期还是四五天。”
“有次检查的时候队医不是说可以尝试着让她想起来吗,你试过了?”
“试了。”白起很轻地摇头:“检查已经证实了她的中枢神经部分受损导致很难再接收新的记忆,我试过把她忘掉的事情说给她听,但是不行,这么久过去了,她还是只记住了我的外伤好了,但需要吃消炎药这件事。”
白起想起之前几次他将整件事情的始末讲给女孩听时她的眼神,现在的他越来越不敢看到他的女孩露出那样的神情,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不该充盈哪怕一点点地恐惧和痛苦。
“算了。”白起苦笑了一下:“至少现在的她每天都很开心。”
“那你呢?”顾征追问:“她这样,你会开心?”
“看到她笑,我就开心。”白起拍了拍顾征的肩膀,岔开话题:“昨天你发来的案子资料我看了,可以收线,准备一下,入夜就行动,我会准时到。”
“……”顾征还想说什么,却被唐朝拉住了手臂。
队伍差不多排到了她,直到看着白起走到她身边,唐朝才开口:“白队说谎了,其实除了记不住事,嫂子还嗜睡。”
“那他……”顾征看向面对着女孩满眼笑意和宠溺的白起,一时失语。
“白队是最不会说谎的人。”唐朝叹了声气:“他其实比所有人都更不愿意骗嫂子的。”
其实唐朝说的没错,自从确定女孩出了问题,白起一直都很忐忑,起初他不确定女孩什么时候会突然将记忆重置回出院那两天,
时常是如前一天一样讲了晚安相拥而眠,第二天一早醒来,她就忘记了这几天里发生的所有事,后来白起逐渐找到了规律,她能够储存记忆的时间,只有五天左右,当记忆储存超出她所能接收的顶点,这些记忆就会被她的大脑清除,换言之,无论时间如何变化,她的认知范围,都只有她被过量注射药物之后的那段时间,唯一让白起觉得庆幸的,是从前的一切,她都记得。
只是这样的她,已经无法按照她从前的生活轨迹继续生活,白起尝试过陪她回公司处理工作,在几次试验过后,白起不得不将公司的事情拜托安娜等一众老员工全权处理,他们无法决策的事,再由韩野代为转达,由白起决策。
她的记忆停在了那个夏天,但每一年的春夏秋冬总会如期而至,所以她问的时候,白起总要想不同的理由来告诉她,为什么她只是睡了一觉,就从夏天睡到了冬天。
白起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的时候,她的睡眠时间却又在悄无声息地变长。
第一年第二年的时候没什么异常,第三年年初,白起发现她有点儿嗜睡,从起初的八九个小时到现在的十二三小时,从正常睡眠和午睡时间变长到现在的随时随地能够睡着。
白起不得不承认,其实她的病情一直都在悄无声息地恶化,请了很多医生和专家来判断,最后的结果也只有一句“大脑神经正在加速退化,无法用药物干预”。
那个策划绑架她的人最终因绑架,非法拘禁,贩卖违禁药物,故意伤害和几年前的一桩命案被判处死刑。
坏人终得伏法,却将他的女孩永远困在了那个夏天里。
“白起。”女孩晃了晃他们交握的手:“你在想什么,案子不顺利吗?”
“没有。”白起笑着咬了一口女孩递到他嘴边的桃子泡芙:“在想晚上吃什么。”
“吃了这么多甜食,晚上肯定吃不下什么,随便吃一点就好了。”女孩用指节蹭掉白起唇角的一点奶油,问:“白起,你有没有觉得他家的泡芙变甜了,就连麻薯也变小了。”
“好像有一点。”
“好奇怪啊,明明我们两天前才吃过的。”
“可能原来的甜品师休假了?”白起笑笑,牵着女孩往家的方向走。
他在心里重新回答他的女孩。
“其实我们上一次来,已经是半年以前了。”
女孩的病情再次恶化了。
这是他们结婚后的第十年。
女孩记忆受损的第六年。
那原本是个还算晴好的春日,白起趁她睡着的时候去署里跟了个任务,天快要亮的时候走窗子回来的,回来以后他迅速洗个了澡,轻手轻脚地钻进被子,将缩在床边的她揽进怀里,准备陪她睡到她醒来。
刚刚闭上眼睛一两分钟的样子吧,白起突然觉得怀里的她背对着自己在发抖,还在出汗。
白起以为她做了噩梦,刚想叫醒她安慰两句,却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她转了个身躺进白起的臂弯,看起来有点儿僵硬。
“做噩梦了吗?”白起擦掉她额头上汗,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别怕,我在。”
“白起。”女孩的声音有点抖:“在你抱我之前,我好像一直在和你聊天。”
“什么?”白起怔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出任务去了是吗?”
“嗯,怎么了?”
“你走的时候我听到门响就醒了,然后我看到你走回来坐在床边,你在和我聊天,说任务的事,说我们以前的事,说……”女孩停了一瞬,声音抖得厉害:“然后你就从身后抱住我了,可我明明没有睡着的,怎么会做梦呢?”
那一瞬间,窗外朝阳投进来的暖光突然碎成了一块块棱角锋利的彩色玻璃,然后一片一片地割开他的血肉,每一寸呼吸都如切肤之痛。
天光明亮,而白起如坠深渊。
那个最坏的情况还是出现了,医生当初说的,除去接收记忆困难,嗜睡之外的最后一项异常,出现幻觉。
医生的诊断证实了白起的猜想。
回到家以后,白起如往常一样将诊疗记录收进储物间最深的角落。
“白起。”女孩端着杯水来寻他:“你在找什么吗?”
“没有。”白起接过女孩手里的“消炎药”和水杯:“突然想起一个之前的案子,不记得卷宗是放在家里还是署里了,先找找看。”
“找到了吗?”
“没,可能拿回署里归档了。”白起牵着女孩往厨房的方向走:“你买的红茶昨天到了,要喝奶茶吗,我按你之前教我的方法煮,你尝尝,看我能不能出师?”
“嗯。”女孩点了头,又问了句:“白起,医生刚刚和你说了什么?我怎么了?”
“你没事。”白起往陶瓷锅里加了一点水和红茶:“只是睡眠时间过长,那时候你以为你没睡着,但大脑是在休息状态。”
“那今天我争取白天不睡觉。”女孩拿出冰箱里的牛奶递给白起:“下午我们去看文物展吧,之前你出任务我们没来得及去看的那个。”
“那个文物展提前结束了。”这个问题白起已经不记得回答过女孩多少遍了,他将两块方糖丢进锅里,接过她的手机翻开一篇通知给她看:“因为排期方处理不当,文物们已经提前结束出差,回邻市的博物馆去了。”
“这样啊,好可惜。”女孩眨了眨眼睛:“那我们只能在家给小刺浇水了。”
“下次一定早点结束任务,陪你去看展。”白起将手机递还给女孩,顺便捏了捏她的脸:“还有小小绿也要浇。”
在确认她无法接收新记忆之后不久,白起就拜托特遣署的同事做了一套程序安装在她的手机上,因为这套程序里的时间,可以随时重置。
那时候的白起总是很自责,因为他明明承诺过她,不会对她说谎。
而今,却只有这样,她才能如同从前一样展露笑容。
白起常想,他所求不多,就连生日愿望也和从前一样。
他想和他的女孩,永远在一起。
他们结婚的第十九年,他的女孩永远留在了那个漫长的夏天里。
那也是一个夏天,如果她的病情没有恶化到每天清醒的时间不足两个小时,没有频繁地出现幻觉,那该是一个很平常的夏天。
大脑的过度衰退本已经导致她的身体机能远不如常人。
而近两年频繁出现的幻觉让她出现了焦虑厌食的情绪,再加上长时间的睡眠缺少必要的运动,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整个人苍白又消瘦。
白起和医生尝试了各种各样的办法,可惜始终收效甚微。
那天白起如同平常一样,起床,洗漱,确认她睡得安稳以后去楼下买早餐。
那家她爱吃的汤包店要排队,白起站在队伍中间,排在他前面的是一对情侣。
白起忽然想起了刚刚在一起时的他们,那时的他们也会这样,走到哪里都牵着手,他很喜欢女孩柔软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的感觉,那是一种独属于他的心安,是哪怕遍地春景,也独他多一份天光明媚。
白起拎着汤包回到家的时候,明明关着窗子,也没什么风,窗边的风铃却响个不停。
白起的风也没能让它停下。
直到那份汤包被他热了又冷,冷掉再热,女孩仍旧没有醒来,白起才发觉,风铃响,是他的女孩在同他告别。
即便她的病情一再恶化,白起也没想过生离死别该是什么样的,他甚至从来不知道,她彻底离开他的生命,是从那句“早安”,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开始。
她的离开悄无声息,没什么痛苦,就只是睡了一觉,再也没有醒来。
只留下了一段断断续续却带着笑意的录音。
白起不知道那段录音是她什么时候留在他手机里的,他一直在想,她为什么会录下那样一段话,直到他终于肯开始整理女孩遗物,走进了他许久没去整理的储物间的时候。
那里面的照片和属于她的诊疗记录有明显被翻动的痕迹。
这场说了许多年的谎,最终还是没能合并成一个完美的圆。
白起一点点靠着储物间冰凉的墙壁坐下来,再次按下了手机的播放键。
“白起。”
“我想看雪。”
“也想看漫天飞舞的银杏。”
“但我更想看,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你。”
“你说你这么好的体质,等到七老八十的时候,是不是都不用拄拐杖?”
“那时候的你,会不会还在打球赛,还会去滑雪,冲浪。”
“等到那个时候,你应该能够自己照顾好小刺,小小绿它们了吧。”
“其实我不喜欢夏天的,因为夏天里,没有金黄色的银杏叶。”
“可是白起……”
“这个夏天,真的好长啊。”
全文终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这篇《无尽盛夏》,全文共计八千七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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